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汨罗江上闹龙舟
熊佳林
遥遥的故乡汨罗江上，传来了咚咚的锣鼓声，还有激昂喊号子的声音，一听到这样的声音，不由得让人心潮澎湃。我睁大了眼睛，在鲜花盛开艾草丛生的岸边搜寻，远远地我看到了他们，一条条细长的五色龙舟，在白浪中像精灵一般穿梭。船头立着桡子手，船中坐着一个奋力擂鼓的人，一排排精壮的后生伢子扎着红头巾，分坐两侧呐喊，随着锣鼓声的节奏猛划着浆，清亮的江水溅起了高高的浪花，他们在浪中劈波斩浪，冲出一条条水路勇猛而来……
汨罗江畔划龙舟已有两千三百多年的历史，记得小时候，被大人牵着手，高一脚低一脚踩过鹅卵石，从江堤一直追到江边，河水打湿了裤脚，前面被大人挡住了视线，只听得那河面上锣鼓喧天，不由心急如焚，忙从人缝里朝前钻。
划龙船前首先要去屈子祠内祭拜“朝庙”，这是最为庄重的仪式。数百年的桂花树下，千年的雨还在悄悄地滴落；刻在石碑上的离骚，日日伴随着江水低吟浅唱。祠内屈老夫子的牌位前，香雾缭绕，举香、叩首、鞠躬、唱礼、撞钟、擂鼓，龙头覆盖在红绸布下，人们在叩首，礼毕后由后生们沿石阶抬龙头下河，为首者还得扛起龙头，冲入江中，沉浮五轮，方可安上船身，参加竞渡。一年一度的龙舟赛是当地的头等大事。首先，龙舟的制作与雕琢本身就是一套独特古朴的手艺，初始多以自然村或宗氏家族为单位打造。造龙舟的木头为上等杉木，一般为农家备做起屋房樑之用，这是要去“偷”的，俗称“偷神木”，而偷的人，还要放一挂鞭炮，告之主人家。大伙抬着神木跑，主人佯装出门追，追得越快，寓意着龙舟将来也会跑得越快。被偷的人家表面上去追，心里却倍感荣幸乐开了花；神木偷来后，造龙舟还有十几道工序，每一道都神秘而庄严，充满了巫风楚韵式神奇而狂烈的仪式感。打造龙舟之前，工匠要捉一只雄鸡，行酒三樽，提起斩后洒血当场。造龙舟的开工日为农历四月初八，一旦开工，就不可再停，众木匠要轮班作业，每时每刻都要有打造龙舟的声音；且在造舟之时，但凡女人一律不得近身观看。在整个过程中龙头的雕刻最为重要，一般要求与龙舟船体的打造一同始终，取其“灵”龙之意。龙头则取材为香樟木，老师傅选黄道吉日雕龙头，动手时讲究又快又好，且不得让任何人偷看，事毕后当颂赞词念巫语。整体雕琢完成后，再将桐油石灰捻入细缝中，扎入苎麻，苎麻遇水后膨胀，划的时候船就不易晃动。旧龙舟则采用猪板油使劲揉上，有的村龙舟上百年后还可以用，每年翻新刷漆即可。抹完油后，龙头安上船头，船身上漆绘鳞，涂上凤尾，即为“关龙头”。完工后的船身又长又细，宛如一片精巧修长的叶子，便于在水里灵活调转减小阻力；而舟末的凤尾长达十来米，如霞帔般即美丽又利于保持平衡。龙舟制作完工的当晚，将举行“亮舟”仪式，于舟前设香案并置九十九盏灯，以灯的不同方位及数量以示祈福，如龙头上点五盏灯，寓意为五龙捧圣；凤尾上放三盏灯，则象征天地人三皇。仪式自酉时持续至子时，每隔一个时辰，便要锣鼓齐鸣祭祀一次。龙舟完工后，还将请一位当地德高望重的老人，持毛笔将朱砂点在龙眼之处，完成“点睛之笔”后，整个龙舟制造的工序才算大功告成。
家乡人十分看重竞渡的胜负，老话说：宁荒一年田，不输一年船。当年汨罗江畔村村都有龙舟队，有的村民家里谷子都快发芽了也不去急着种，一心只想五月初五比赛硬要搞赢，彼时风头最盛为廖家段的白龙王。早春伊始，四乡八村就开始紧张的赛前筹备阶段，男女老少齐心协力，打造新船、物色掌舵，挑选孔武有力的后生，日夜下河操练。为这其中聘请本领高强的桡手为各村机密大事，当早早下重金相聘，并且各村之间互相保密，最亲密的亲邻好友之间都不得走漏风声。与今天已有标准规则的国际龙舟赛相比，昔日汨罗江畔的民间龙舟赛，更是恣意挥洒，野趣横生。汨罗江上的龙舟竞渡早期均以村为单位由老百姓自发组织，以快舟包慢舟的方式定输赢，当时最为积极的村组为楚塘的渔街村、红花的京街村，还有归义村。每逢端午节当日，两岸堤坝上人山人海，锣鼓喧天，连水里也站满了人。人海里不只是大人，甚至还有不少乡镇上逃了学光脚走了好几十里石子路来看的细伢仔。
正式开赛前，岸边响起了连绵不绝的鞭炮声，江水盈盈的河道上彩旗飘飘，数十条红黄青兰紫五色的彩色龙舟在江面排开，坐于船两侧的后生们头上红巾飘扬、手中紧握木桨。各龙舟上有两名精心挑选的桡子手，头系红巾手持红绸布，他们伫立船头将浆叶树立于侧，一动不动，格外威风凛凛。船中立一面大鼓，鼓手犹如战时的司令员。桡听鼓声，鼓如号令，时辰一到，鼓手一声大喝猛落一槌，各舟上桡子们得令一声大吼，使劲朝水下一扦，竭力使出猛劲超越对方，舟便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去。此时舟上的、岸上的锣鼓声、唢呐声、呐喊声一齐响起，而堤岸上人挤人，密密麻麻的看客有的被挤落了遮阳的帽伞，有的被挤到齐腰深的江水之中，却浑然不觉，一双双眼只顾盯着本村龙舟的进度，各自奋力摇旗呐喊。每一条龙舟尾部都坐着一位扳艄者，此人看似闲人一个，但其实却是个老江湖，紧要处他轻轻一扳，那舟才能横抄过去，因此俗话有“艄公不掌舵，误了一船人”之说。比赛途中，慢舟总是企图借机横抄过去超越快舟，两船相撞之时即刻翻船，此时桡手们卓越的水上功夫立时显露，他们纷纷神速翻身上船指挥划浆手又继续竞赛。早年的民间龙舟赛并无设立奖金，而是于水面上扎一朵大金花，称之为“夺红”，即便如此，输赢之间仍免不了你争我斗不可开交。夺红场面你争我夺万分激烈，为此有的龙舟划过了头，大半截冲到岸上被搁浅；有的舟横冲直撞翻腾于水面，有的落水桡手又转为贴身肉搏，江面舟浪齐飞水花四溅蔚为壮观。得胜组的后生们，笑着被人们抬起丢入水中，激起浪花朵朵；而铩羽而归的队伍，又要扑上去骁勇相斗。待划完船、打完架，人们又拥抱在一起，大块吃肉大碗饮酒，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，准备第二年又开始激烈的龙争虎斗，尽显湘人血液奔腾深处基因密码中涌动的率真豪放。这便是最早期汨罗江畔的狂欢节。
汨罗江水流平日蜿蜒和缓，每到农历五月端阳时节，汛期到来，江面变得风起云涌水深湍急，形成独特的龙舟水。下水后的龙舟，在浪里就如同上了弦的弓。明清时期，曾由官府组织过竞渡；发展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，最壮观时的传统龙舟载46人：42名桡手，一个扳艄的，一个锣鼓手，再加两名指挥，场面十分威风。竞渡获胜的赛队，有如凯旋归来的将军，早早有堂客们抬着一筐筐的粽子立于岸边，待船一拢岸，便将一筐筐的粽子、包子往船上一面抛一面倾倒，作为得胜的奖赏。旧时还将抬大红轿接龙头，沿街一路鸣锣放鞭炮，乡邻夹道相迎。获胜者也将扎彩门、打马掛红，游街示威，路过的店铺老板也要为龙头披红，酒馆要临街敬酒，乡里摆酒宴接风，甚至请戏班子搭台唱戏。而败方则灰溜溜地靠岸来，不等落地，也有堂客们用长长的竹篙扑打，一边扑一边气得直咒：背时鸟！背时鸟！只得躲了四处逃散。
江面上桨声不断，弦歌不绝，一声锣鼓响，龙舟相竞发，一个民族代代相传的记忆被瞬间激活。江岸人声鼎沸，而那些打败了的汉子们还是不敢上岸，垂头丧气地去寻一处沙滩躺下，仍不服输，七嘴八舌地商量着来年再龙争虎斗一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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